第 31 章 庾言和丛丛

室外传来姜裕的声音, 大抵是下学回来了。

侍女们打起帘子,姜裕走了进来。

乔翎见他身上穿的并非弘文馆学生的服制,却是作黄衣吏装扮, 不由一怔,心下纳闷。

姜裕见状,便同她解释:“嫂嫂有所不知,高皇帝说过, 弘文馆作为本朝第一学府,里边出来的学生将来会到五湖四海去, 不能做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, 该当在合适的时候出去历练一二。这也是本朝的旧制了。”

他自然而然的脱掉了外袍,顺手接过了侍女递上的衣裳, 自己穿戴整齐:“我同几个同窗被分到了京兆尹的刑房,可以旁观京兆府办案, 学学相关文书的具体格式和实际上的案例裁决。有心的话, 也可以往大理寺和刑部去走动一二,查一查那些未破的悬案旧案, 也在份例之中。”

乔翎明白过来: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
又有些羡慕:“帝都就是不一样,好的学府也格外好, 还在读书呢,就有机会跑这么多衙门了!”

姜裕看她一看, 笑了:“这怎么可能呢。”

相较于野蛮生长的乔翎, 他是个纯粹的高门贵公子, 虽然年少, 但言语起来,已经非常老道了。www.vislin.cn 双草鹅小说网

又因为先前大婚之日的同仇敌忾,并没有拿乔翎当外人, 是以此时听嫂嫂说了句好玩又可爱的傻话,实在觉得有意思,便如实点破:“京兆尹是我的姨丈啊,我去那天,姨丈纵然事忙,但还是专程过去说了几句话的。”

是偏袒的话吗?

却也不是。

太叔洪告诉底下负责带他们几个少年的官员:“不要因为他是我的外甥,就有所顾忌,若是有做的不周到的,只管责骂。”

还告诫姜裕:“不要打着我的旗号乱来,惹出事来,我可不管什么亲戚不亲戚!”

说完就板着脸走了。

别人就算是看见,听见,又能说什么呢?

而底下人听了这一席话,难道还真敢把姜裕当成普通学生来对待?

姜裕的母亲是大长公主之女,兄长又体弱多病,他大概率会袭爵国公,满朝勋贵,东拉西扯一下都能跟他扯上关系,是以他想去刑部观摩就可以去刑部观摩,想到大理寺去查旧卷宗,也多得是人愿意为他大开绿灯,可像他这样出身的少年,国子监里有几个?

乔翎听明白了,忍不住问:“那你们弘文馆里,会不会有那种出身相对一般,所以只能去不太好的地方历练的学生啊?”

姜裕说:“当然有啊。”

他掰着手指头,一个一个的数给乔翎听:“大多数人都不太想去礼部和太常,跟职位和职权没有关系,而是这两个衙门要当的差使都太繁琐太无趣了,又很容易出错,不排除有偏好这些东西的人,但毕竟是少数。”

“户部倒是个好地方,但是山海一般的账目压下来,家里边没有出过户部官的人,亦或者对数字和朝廷策令不够灵敏的人,都是很难适应的,面对着强过自己数倍的老辣的户部官员,很容易怀疑自我,自暴自弃,最终的评级也不会高……”

“还有十六卫这种纯粹要靠武力和韬略获得敬重的地方,如果秉性稍弱一些,很容易被欺负的……”

最后姜裕耸了耸肩:“毕竟我们都还年轻,用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去跟实践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老手硬碰硬,当然会头破血流。”

总会有大家都不想去的地方,但那些地方,也总得有人去不是?

乔翎意会到了这其中隐藏的残酷,心绪复杂的“啊”了一声。

那边姜裕已经结束了话茬,郑重其事的向她行礼道:“还没有谢过当日嫂嫂的回护之恩呢!”

梁氏夫人坐在一边喝茶,神色平和的看着这一幕。

乔翎倒是没有拦着,坦然的受了,心说,傻小子,那可是我第二回救你了!

姜裕却是笑眯眯说起另一事来了:“我的几位同窗见到了嫂嫂的英姿,都很崇拜、想结交您呢,改天您要是有空,我可以请他们到家里来见一见您吗?”

乔翎茫然道:“啊?我的英姿?”

梁氏夫人也茫然道:“英姿?什么英姿?”

姜裕理所应当的比了个砸瓜的动作,脸上终于出现了少年才有的激动和雀跃:“多有气魄啊!我当时呆住了,没仔细数,但他们数了——那晚在厅中,嫂嫂一共砸了二十三个瓜,人送外号爆瓜狂战士!”

梁氏夫人一口茶喷了出去,继而剧烈的咳嗽起来!

乔翎:“……”

乔翎:“?!”

乔翎愤慨不已:“什么爆瓜狂战士,这也太难听了吧!”

姜裕轻蔑一笑,告诉她:“经过此事之后,六学当中还有学生私下里搞砸瓜比赛呢,真是东施效颦,他们怎么跟嫂嫂你比!”

乔翎继续愤慨不已:“喂不要莫名其妙的就开始比啊——”

梁氏夫人接连咳嗽好几声,终于强力转换了话题:“走吧,这个时辰,估摸着老太君也该回来了。”

乔翎心绪复杂:“……嗳,好。”

三个人一块儿出了院子,侍从们跟在后边,拐过长廊的时候,梁氏夫人忽然想起一事来,微微侧过脸去告诉她:“先前你成婚那日,中山侯府送了十分厚重的贺礼来,大抵是宫内那场龃龉的后续。婚后第二日世子夫人便递了拜帖,说明日要来府上拜访你。”

乔翎“噢”了一声,又有些心有余悸:幸亏只是去吓唬吓唬淮安侯夫人!

中山侯府在婚宴结束之后,就赶紧投了拜帖,时间也约在了她出狱的第二日,对主家表示了十分的尊重,要是到这儿之后发现新妇又坐牢去了……那可真是不太美妙!

乔翎心下有些庆幸,这时候就听姜裕在后边轻哼一声:“又是替庾显收拾烂摊子吧?中山侯早就该管管他了!”

乔翎微觉惊奇:“你好像挺讨厌他?”

“我们同在弘文馆啊,只是他比我大几届罢了。”

姜裕说:“他这个人品性不好,我不爱跟他来往。中山侯世子与大驸马都是温良之人,偏这个弟弟不成器,一从好笋最后出了根歹竹。”

乔翎皱起一点眉头来,问:“他干什么了?”

“他欺负同窗,尤其是那些没有背景的同窗。”

姜裕神情厌烦,说:“陈续虽然不是东西,受了鲁王之托来欺负谷雨,但起码不算是欺软怕硬,但庾显比他还要烂。因为自己学业不精,所以经常戏弄那些出身不好、但是成绩异常优异的同窗。”

乔翎眉头皱得更紧:“学府的老师们不管吗?”

“管得了一时,管不了一世。”

姜裕大抵是思及前事,脸上浮现出一点嘲弄之色来:“太太们其实是很欣赏那个被他欺凌的学生的,也曾经几番制止,但是庾显做事,怎么说呢,他不做那种打断人一条胳膊、伤人一条腿的大恶,只是小小的捉弄人,故意藏起人家的东西来,用自己的富贵来羞辱人,手段很细碎,也很折磨人……”

他这么说的,冷不丁听乔翎森森的问了句:“他现在每天都去上学吗?平时都是走哪条路的?”

姜裕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,梁氏夫人就先瞪了她一眼:“你给我安分一点,刚从监狱里出来呢!”

乔翎瞥了她一眼,含糊不清的嘟囔了句,又给姜裕递了个眼神:“晚点我们私聊!”

姜裕起初一怔,继而精神一振:“好的!”

梁氏夫人于是又本着儿媳妇跟儿子平等的原则瞪了姜裕一眼:“你也给我安分一点,别给我搞进监狱去了!”

姜裕笑吟吟道:“怎么会呢?庾显据说被中山侯府行了家法,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弘文馆了。”

“是吗,”梁氏夫人倒是才知道这事儿,思忖几瞬,颔首道:“亡羊补牢吧,总算没有酿出什么大祸事来。”

又告诫乔翎:“庾显不是东西是庾显的事,再远一点是他爹娘没有教好,碍不着他嫂嫂什么,世子夫人同我们家还有亲戚,脸面上得过得去,知道吗?”

乔翎面露茫然:“啊?这也是我们的亲戚?”

梁氏夫人懒得细说,递了个眼神给姜裕。

姜裕便任劳任怨的告诉乔翎:“二姑母嫁去了广德侯府毛家,嫂嫂该知道吧?”

乔翎声音清脆的回答:“我知道!”

广德侯夫人姜氏跟小姜氏这姐妹俩,是多么惨烈的对比啊,她怎么可能不知道?!

姜裕于是便说:“其实毛姑丈并不是老广德侯的嫡长子,而是嫡次子,他是因为嫡亲的兄长亡故,才得以袭爵的。中山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,正是毛姑丈嫡亲的侄女。”

乔翎不由得“哎”了一声:“能留下一个女儿,说明毛姑丈哥哥离世的时候年纪不会太小吧?”

姜裕一点就透,明白了她的疑惑:“是的,那时候老侯爷还在,那位是世子,因病亡故,其女又是嫡出,按理说也是可以袭爵的,只是老侯爷最终还是选择将爵位给了次子,而不是长孙女。”

他没等乔翎问,便告知她答案:“倒不一定就是老侯爷偏爱儿子,不喜孙女,而是因为这个孙女的生母姓陈——正是鲁王之母、宫里贵妃的亲堂姐。”

乔翎了然道:“看起来,广德侯府很谨慎呢。”

如若叫孙女袭爵,其母又与贵妃和鲁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,很容易就会陷到夺嫡之战当中去,倒不如索性将爵位给次子,图个清净。

再一想还真是,毛姑丈娶越国公府的女儿,或许也是看中了府上关系简单这一点。

……

天香楼。

越国公府的女婿广德侯正与人推杯换盏。

酒过三巡,两人都有些醉了,半伏在桌子上,大着舌头说些醉话。

广德侯就听对方在自己耳边说:“姐夫,真不是我要搬弄是非,而是那天他们姜家人自己说的……我怎么听说,当初越国公府要许给你的其实是妹妹,最后结亲的时候,却换成了,换成了姐姐啊?”

广德侯迷迷糊糊道:“什么,竟有此事?”

对方说:“枉越国公府也是高门显贵,家里边的女儿居然做出,做出这种事来!”

他声音更低,像是有只虫子在耳朵里爬,叫人痒痒的:“李文和自己喝醉了都说了,是小姜氏与他暗通款曲,越国公府没法子了,才把姐姐许给你的……那婆娘真是眼拙,居然看不上姐夫你,还有越国公府,也太看不起人了……”

“噢,”广德侯迷迷瞪瞪的说:“那很好啊。”

那人还要再说,嘴唇动了几下,忽然怔住:“啊?”

他醉醺醺的道:“姐夫你说什么?”

广德侯于是又说了一遍:“我说那很好啊。”

对方呆住了,又一次道:“啊?”

广德侯看着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,很确定的点了点头,庆幸不已:“她当初要是看,看上了我,真嫁过来了,那我不是完蛋了?之后上哪儿去找现在这么好的妻室?漂亮,贤惠,人又精明……”

对方持续呆住。

广德侯哈哈笑了几声,两手揉了揉脸,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:“我得回去了……”

他朝房门处走去。

身后的人大梦初醒,又叫了声:“姐夫!”

广德侯回过身来:“怎,怎么了?”

那人问他:“你真的打算把爵位给大姐儿啊?”

广德侯迷糊了,慢吞吞说:“那是我头一个孩子呀,不给她,给她弟弟,也太叫孩子伤心了吧……”

对方没再说话。

广德侯便走了。

出门上了马车,他靠在车壁上,眉宇间饶是仍旧有几分醉意,但眼神却清明了。

掀开车帘,最后望一眼天香楼,他心里有些感伤。

对方叫他姐夫,其实并不算虚攀——那是他原配妻室的弟弟。

少年时候,他们一度非常投契,几乎可以为了彼此两肋插刀。

直到后来他的原配亡故,程家希望他能够续娶原配之妹,而老侯爷为他选定了越国公府的女儿为继室。

为此,两家闹的很不愉快,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舅兄二人之间的交情。

但现在广德侯知道,那大概只是他以为。

回到府里,他先去洗了把脸,换了身衣裳,闻不太到酒味了,才往正房去。

他告诉妻子:“以后每逢年节,无需再跟程氏往来了。”

广德侯夫人姜氏起初一怔,回神之后,将手掌覆盖上他手背,温和应了声:“知道了。”

并没有问为什么。

广德侯轻叹口气,再未言语。

……

广德侯走后,程纲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,亦是无言。

良久之后,他终于起身将房门关上,深吸口气,语气重回清明。

“夫人应该都听到了吧?”

屏风之后端坐着一个年轻妇人,闻言淡淡道:“您想让我听见什么呢?”

“夫人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?”

程纲双眉一挑,语气里平添了几分笑意:“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,只是替您抱不平罢了。”

“这爵位,原本就是您父亲的,令尊亡故之后,作为嫡长女,该是夫人您的——好吧,府上迂腐,铁了心要传给儿子也就罢了,可到了现在,事情落到您堂妹身上的时候,他们怎么又开明了呢?”

他轻轻摇头,语气惋惜:“别说是您,就算是我这个外人,都看不下去了啊!”

坐在屏风之后的年轻妇人,也就是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毛氏听完之后,仍旧是心平气和的反问他:“所以呢,您只想同我抒发几句感慨吗?”

程纲微妙的沉默了几瞬,继而轻声道:“如果我说,有办法替您夺回本该属于您的爵位呢?”

他声音更轻,宛如恶鬼的低语:“您或许不知道,这所谓的爵位,绝不仅仅只是世人能够看见的世袭罔替,在此之外,还有比这宝贵得多得多的东西——如若不然,当年淮安侯府的爵位更迭,怎么会引起那么大的风波来?”

毛氏神色微动,语气里平添了几分好奇:“听起来,淮安侯府的故事,好像另有内情?”

程纲不由得笑了起来,很得意的:“你以为淮安侯夫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吗?可实际上,她同时耍了两拨人,又成功的保全了自己啊……”

淮安侯夫人?!

居然还有她的事情?!

毛氏听得心头一跳,暗起惊疑,却说:“其中内情,阁下又是如何知晓的呢?”

程纲彬彬有礼的向她欠了欠身,道:“如若夫人愿意加入我们,我是很乐意悉数告知的。”

毛氏敏锐的重复了一次:“你们?你们是谁,组织的名字又是什么?”

程纲曼声吟诵:“三命皆有极,咄嗟安可保……”

继而又笑道:“三命有尽,不过是无知者的愚昧罢了,天地之大,多得是匪夷所思之事。我们共有的名字,唤作无极!”

无极?

毛氏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,再结合程纲所吟诵的那句诗,微觉悚然:“三命无极,岂不是说,人可以长生不死?”

程纲理所应当道:“有何不可?”

说完,又笑了起来:“说不定,夫人会在其中见到许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呢!”

毛氏沉默了几瞬,有所意动:“怎么加入无极?”

“其实很简单。”程纲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盒,步履从容,往屏风后去。

毛氏微微蹙起眉来,神色狐疑的看着他手里的那只玉盒。

程纲将其打开,一只深紫色、约有成年男人拇指大小的蜘蛛饶有余裕的动弹了一下。

“你站住!”毛氏面露惧色,制止他上前之后,又追问道:“这是什么?!”

程纲顺从的停下,安抚性的举起了一只手:“夫人不要怕,这只是加入我们的必要流程——让它在您的手背上轻咬一口,我保证,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。”

毛氏斥道:“你往后退,再退!”

程纲有些无奈,但也明白女人对于这东西的畏惧:“其实很快就过去了……”

毛氏冷笑道:“我不信叫它咬一口,真的能毫无影响!”

程纲更无奈了,他耸一下肩:“只要您别想着出卖我们,那就不会有事的嘛。”

他说着,便待上前。

毛氏又一次拦住他,微笑着问道:“在我之前,你一定游说过很多人了?”

程纲扬眉一笑,正待回答,忽然间觉得不太对劲,心念微动,脸上笑意顿失,眯起眼来:“夫人,你不会是在套我的话吧?!”

说着,他脸色转阴,大步上前。

毛氏见他变色,便暗加提防,看他发作,当即动作敏捷的从座椅上闪开。

下一瞬,一杆长枪穿窗而过,势如奔龙,溅起无数木屑和尘埃!

程纲仓皇躲避,反应倒快,情知是有人设了圈套,甚至于没有走门,身体猛地向临街的那扇窗户撞去——但听一声震响,木质的雕花窗户四碎,程纲身形短暂一顿,落出窗去!

那长枪的主人却没有去追,先关切的去看毛氏:“丛丛,你没事吧?”

毛丛丛反而比他心急:“他跑了呀!”

她的丈夫庾言因而失笑起来:“跑不了,有人专在楼下等着拿他呢!”

又弯下腰,斜着身体觑她脸色,揶揄似的,小声问她:“真不心动啊?我都心动了!他如果说的是真的,那你以后可就是丛丛侯啦!”

毛丛丛嫌弃的打了他一下:“什么丛丛侯啊,难听死了!”

夫妻俩并肩一处下楼去,到一半时,她步履稍慢些许,忽的说:“其实是有一点不甘心的。”

庾言轻轻握住了她的手,温柔的、安抚的捏了一捏。

毛丛丛不由得叹了口气:“可是平心而论,叔父跟叔母待我不薄,虽然爵位是很好,可要是为了这东西,连良心都不要了,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!”

又冷哼一声:“而且那个程纲四处扇阴风点鬼火,一看就是个贱人,贱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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